文/殷郁歆
小时候,我总是跟在白音的身后,脸上还脏兮兮的,带着哭腔喊着,白音,我要吃棒棒糖。这时,白音就会转过身来,看着我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从裤子口袋中变出一个很可爱的糖果,放在我小小的手上,然后用他干干净净的手指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刮一下说,吃完后要记得刷牙。
我是个爱哭鬼,白音说。他说我每次被人欺负了就会哭的唏哩哗啦,还一下一下吸着鼻涕,口里白音白音的叫。等到白音赶来,看到我哭成那副德行,就像变了一个人。白音会把他们狠狠收拾一顿,最后,还会把他们拉到我的面前,看着我一副惟我独尊的小太妹样儿
,把关节响了响说,谁要再敢欺负小唯,我就把谁打成面条儿。每到这时,我就很开心,笑得很灿烂。
白音对我最好,我也最喜欢白音。
从小就和白音一起长大,在我的记忆中,白音是个安静的男孩。和其他男孩不一样,白音不会为了吓唬哪个胆小的女孩而把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拿在手上晃来晃去,也不会爬到树上摘那些略带青色,未成熟的果子。
白音总是捧着一本书,独自坐在阳台上,静静的看。
阳光从窗外泄进来,亲吻着他的侧脸。此刻的白音,就好像是带着光环的天使一样,那如宣纸般淡白的皮肤,映着一倾温柔。
我的亲哥哥,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名字。懂事以后,我开始叫白音哥哥。
哥哥的成绩很好,每次大考小考后,他总是能从容不迫的拿出满分的卷子。哥哥也常常帮我纠错,他会认真看着我答错的题,一遍一遍的讲,最后还附赠给我一个暖暖的声音:听懂了下次就不要再出错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哥哥如海般深邃的眸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也不知为什么,那样的题以后真的再没有错过。
我最喜欢哥哥,我也最听哥哥的话。
一直到十几岁时,还是会拉着哥哥的衣服角,边跟在后面边撒娇着说:“哥哥,小唯要吃棒棒糖。”
哥哥还是会转过身来,又变那一次次都会上演,但让我百看不厌的魔法,然后扬起柔和的嘴角的线条:“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还是,那么温柔。
一次,我看着电视剧中那大片大片漫舞在空中的樱花花瓣,一脸的向往。“哥哥,长大以后我们去日本看樱花吧。”哥哥说:“好。”“哥哥你学日语好不好,这样去那里就可以给我当翻译了。”哥哥说:“好。”
所以,在我十六岁那年,哥哥已经学了整整四年的日语。哥哥说,“这样小唯你去看樱花时就不会听不懂那儿的故事了。”
语生和哥哥一样,也会日语。
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我第一次,见到语生。
抱着一摞烦杂的课本和参考书,很艰难的,在校园的小路上一步步走着。突然,重心不稳,书全都不听使唤的左右摇摆,终于散落了一地,留下我还在那里不知所措。急忙蹲下身子,心里想着怎么这么倒霉。而后,就在我抬起头的刹那,一个很阳光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意想不到,他,也闯入了我的青春。
也许是偶然的必然,我记住了他。他很好看,和哥哥不一样,不是那种柔和的美,而是,由精致而又锐利的线条,勾勒出的一副张扬的面孔。许久以后看着语生在足球场上充当着不可缺少的领导角色,金色的午后,镀上了金色的天空,也显得那样的富有活力。凝视着,凝视着,就有一种冲动,好想拭去他浸透着自信的汗水。
语生放下夹在胳膊下的足球,捡起我掉落得一本本书。一共七本,小心翼翼摞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这么重,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吃得消?”如此有磁性的声音,第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时,我就有预感,或许,是为了不忘记而出现的。略带关切的语句,一副毫无掩饰的笑颜,让我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一个被太阳拉长的莫名亲切的影子,在我的心里迅速定格。希望,还可以见到你。
也许是缘吧。语生和哥哥在一个班,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
这是后来我去等哥哥放学一起回家才知道的。
语生说:“这么巧。”
“是。”我微红着脸,感觉明显的,自己的心跳。
“我叫语生,你好。”
那么近的,他令人温暖的气息,还有,坚定的眼神,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使我无法抗拒。
“我是唯,白音的妹妹。”
就从那天开始,放学以后,都是我等着哥哥白音,还有,语生。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
语生很爱笑。经常都是他,在我们不快乐的时候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事,大家一起笑,开开心心的,烦恼也不知何时,被我们丢弃在不知名的地方。
和哥哥不一样,语生不安静,我却从不觉得他讨厌,反而,我慢慢变得,很想一直在他身边,看他一脸骄傲和自信的笑意。
我问哥哥:“语生他最喜欢什么?语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语生他的人缘好不好?”
哥哥面无表情:“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心虚的说:“没什么,只是好奇。”哥哥说:“你可不要喜欢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第一次,没有听哥哥的话。
当我的日记第三千次出现“语生”这两个字时,我就知道,这一次,我已没有办法听哥哥的话。
我喜欢上语生了。
是的,或者说,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已喜欢上他。
天上有很多点点的星星。那个夜晚,我锁上房间的门,在粉红色的信纸上写下自己的心情,对某个人的心情。这是我第一次,给一个男孩写信。年少的纯真,在信中尽力张扬着。
写好后,我把它小心的折起来,装进了一个同样是粉红色的信封。摸了摸脸,好烫。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忐忑不安。
信封上,颤抖着写着“语生收”。
它像是一只承载着我的梦,在海中航行的小船。我闭上眼睛祈祷,它可以到达我所期望的彼岸。
低着头,因为紧张或是别的什么,轻轻咬着嘴唇。
把它递给语生。一瞬间的沉默,无意间抬头一瞥,迎上的是语生热烈的目光。我隐隐约约看到,那眼眸中,有一个小小的我。
等待的日子,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三天后,哥哥给我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说:“小唯,这是语生给你的。”
我的心突然一颤,因为,在哥哥的眼中,我看到一汪化不开的忧伤,那么深,那么远,仿佛自己,也会被他吸附进去。
接过纸条,轻手折开:“大好きだよのポ”。
那是语生的字,日语。我看不懂。
突然想到,哥哥,他也会日语的。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像小时候那样,摇着哥哥柔软的手,撒娇似的问。
现在觉得,那时的自己好残忍。
他幽幽转过头来,看着那张纸条,顿了一下,很小声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刹那,一股咸咸的液体夺眶而出。用双手捂住脸,冲进自己的房间。以最快的速度锁上门。趴在枕头上,眼泪止不住的溢出。自尊心犹如被人打击的支离破碎,生疼生疼。
我那样的认真,换来的竟是“对不起”,那三个毫无表情的字符。
哥哥的声音,再一次幽幽的响起,小唯不要哭,有哥哥在……哥哥永远陪着你。
我开始躲着语生。觉得自己很丢脸,我想,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好害怕,看到语生的目光。
偶然在路上相逢,就假装没有看到,快步走开。
我选择了逃避。 逃避的是,自己的心情和泪水。也不知是为什么,却还觉得,隐约之中,那个耀眼得刺眼的男孩,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言语。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似的。
还能说什么?对不起?难道,伤得还不够吗?
慢慢地,在我养伤的那段日子,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半年过去,我还是我,哥哥也还是哥哥。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哥哥总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一致。
我以为我忘了语生。我以为我拼命想要忘掉一个人,就可以忘掉。
事实是,我错了。
越是想要忘记一个人,就越忘不掉。反而,或许有的人在我们念念不忘中,也将被忘记。
那一刻,我彻底的呆掉了。他和一个很活泼的女孩从我面前走过,手拉着手。她看着他的脸,漾起一脸的幸福。那样耀眼,却不知何时刺痛了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心。
他就当我是空气一样,虽然我知道,他肯定看到了,一脸窘迫,面如死灰般的唯,像小丑一样,在路边伫立。
也许,这样更好。难道,我还期望着语生向我走来,像从前一样逗我笑吗?
喝了好多酒,醉的不省人事。不知道为什么,伤心的人们总会用酒精麻醉自己,即使是真的没有用,可是还是一次,一次,让自己毫无意义的难受。
一直在疼的心,却满溢他。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还是哥哥,在马路边的路灯下,找到了迷迷糊糊的我。再也保持不住最后的骄傲,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泪水放肆的流着,没有预兆的,似乎无法停下潮水。哥哥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看着我哭,却也毫无办法。
那夜很长,我却永远忘不掉。
还记得,哥哥在我的额头上深深的吻了一下。我听到,哥哥的声音,也是那样悲凉,颤抖着,让人不忍去听。
“小唯不要难过,哥哥永远永远会疼你,爱你,保护你,哥哥不会在让任何人伤害你,不会让你受一点点的伤害……”
哥哥的眼里满是怜爱,还有大片大片的忧伤。望着哥哥的瞬间,我好恨自己。怎么可以让哥哥为自己伤心!
于是,我擦干眼泪,虽然很难,但还是很机械的扯出一条上扬的弧线。哥哥摇了摇头,把我拥入怀中,依然温柔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为我疗伤:“傻瓜,不要勉强自己,想哭就哭好了,不过,哭多少,就要坚强多少。”
像小时候一样,我点了点头。
我问自己,是不是为了哥哥,才想要坚强。没有回答,因为自己也没有答案。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须坚强,虽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何谓坚强。
也许对我来讲,坚强就是一遍一遍看着语生写的“对不起”,只是心痛,却再也不会流泪。
陪在自己身边的,也一直,都是哥哥。
对哥哥的感情,哥哥对我的感情,是想变也变不了的宿命。
日子,划过。
如果事情的答案都能尘封着,是不是就可以让它淡淡滑过去。
转眼三年过去了。
夏日的午后,蝉鸣声让人的思绪也宛如静止。
百般无聊,从哥哥的CD架上抽出一张碟来。偶然,还是,命运?
封面上,雨天。右下角的地方――“大好きだよのポ”。愣住了。
不知是为什么,我把它放入CD机里。我听不懂,但是,听得出,它很凄美,带着难以言喻的伤感。好奇心的驱使,我颤抖着翻开歌词。它的歌词,会不会让我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两秒钟,它从我手心上滑落……
歌词处,赫然写着三个字——好爱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哥哥他不说话,我一遍一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什么也不说。
不知道该痛心,还是该难过。我摇着哥哥的肩,哭着喊着,告诉我,哥哥,是你认错了,不小心,一时大意认错了……
沉默,在他眼里,我第一次发现,是那样的陌生,满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一个礼拜后,我告别了父母,去了国外。对哥哥,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我必须走。这里,有太多东西令我不忍回首。
国外的一切都是孤单的。没有哥哥的手臂当枕头,我还是无法习惯,可是,我还是没有联系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他,或许,根本不需要原谅。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家里的那个电话。
放下电话,大脑一片空白。我的泪,无声无息。
电话里说,哥哥他不行了。
赶回去。在路上,眼前又浮现出哥哥的一切一切。从小时,到现在。
而我,出生在的是,有哥哥的这个世界。没有哥哥的世界,我至今为止,对我来说,那还是未知的。
哥哥,哥哥,哥哥。我发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竟是那样的无可取代。
我还是,没来得及。
哥哥走了,白血病。
好像,自己的天空,顷刻间倒塌。哥哥,你快醒来,睁开眼睛,小唯回来了啊!
其实,这才是最后的最后。
母亲给了我一封信,她说,这是白音走之前给你写的。
小唯:
对不起,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小唯,那件事,是我骗了你,可是,哥哥并不想要伤害你。你知道吗,我好希望四年前你写给语生的那封信,是写给我的。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真的好爱你。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我。小唯,你一定不知道,从你开始叫我"哥哥"起,我就很希望你可以重新叫我的名字,叫我“白音”……其实,十几年来,埋藏着一种难以说出口的爱,我真的很痛苦,但是,能照顾你,我就很满足了。我想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最后还想对小唯你说,小唯以后不要在哭了好吗?看见你掉眼泪,我很心疼。还有一个秘密,小唯你也是时候知道了:我并不是你的亲生哥哥……
“ 对不起,哥哥。”
“不,白音,对不起。我还是掉眼泪了……”
白音,原来是母亲出意外死去的朋友的孩子······
“你听得到吗?白音,还有我的秘密:大好きだよのポ。”